〈戀人絮語〉

　　〈戀人絮語〉

　　君問歸期未有期，巴山夜雨漲秋池。何當共剪西窗燭，卻話巴山夜雨時。

　　──李商隱《夜雨寄北》

　　從夢中醒來的時候，發現自己的眼角垂著淚水。

　　凌夜恍恍惚惚地鬆開抱在懷裡的枕頭，將身體攤平在床上，沒有伸手揩去眼角的眼淚，只是隔著帶有幾許矇矓的眼簾，仰望已被窗外映入的微光隱隱照亮的天花板。

　　夢見了過去的自己。

　　那段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歲月裡。懷揣著不知何處得以安放的悲傷秘密，她逼迫自己打起精神，偽裝出時而令自己認不出鏡中容顏的笑容，掩飾起自己胸口滂沱的寂寞，孤身穿越過颯颯作響的細雨東風。

　　想起了曾經最厭惡的雨。那些不顧他人想法便逕自傾盆的暴雨，無情地捎來惱人的喧囂與令人厭煩的潮濕與黏膩，彷彿世界上所有的寂寞都從天空被恣意宣洩下來，令那些一起在騎樓下躲雨的情侶、或共撐著一把傘抵抗整個世界的寂寞的情侶，變得格外刺眼。

　　想起被大雨籠罩的城市，想起被大雨籠罩的房間。有如囹圄，有如囚樓，而她竟是以世界為名的牢籠裡，唯一被以汙濁的罪名套上名為孤獨的枷鎖的牢犯。

　　直到那一天，同樣下著大雨的日子裡，遇見了他。

　　直到那一天，同樣下著大雨的日子裡，在飯店房間裡的甜蜜約會。

　　從那時候起，自己開始喜歡上了雨天。

　　從那時候起，每一滴落下的雨都變得帶有魔力，耳邊吵雜的雨聲也好、鼻息間的氣味也好、指尖碰觸到的濕潤也好、就連落在肌膚上的雨水與在衣服上渲染的痕跡，都惹人憐愛。

　　每一滴雨都在撿拾回憶，令與他共度的美好時光在胸口勾勒成形，讓她有勇氣迎向不知何時才會止息的雨天，只因為確信所期盼的晴朗必定在雨季的終點等候。

　　於是，她毫無畏懼地邁出步伐，走向有小旭在的地方。

　　「主人早安:)」

　　「唷，凌夜姐早w

　　　晚上要去叨擾了喲？」

　　「嘿嘿，早就做好準備等你囉，不過我不確定能不能準時下班耶……你到了以後先跟我聯絡，再看是要來店裡等我、還是直接來我住處吧。」

　　「好哦，知道了～

　　　話說今天好像會下雨的樣子，出門記得要帶傘哦。」

　　「知道XD　謝謝主人提醒ww」

　　「乖w」

　　看著小旭傳來的、摸頭的貼圖，凌夜將手機捧在胸口，感受著這份漸漸在體內擴散開來的溫暖。

　　自己還真是既貪得無厭又容易滿足──啊啊，愛情真是奇妙的東西，可以讓人變得如此貪婪、又這麼知足，真是不可思議。

　　真喜歡這樣的感覺。凌夜的手指摩娑著手機上的粉紅色保護殼。

　　「好啦，我要準備出門去上課了。凌夜姐今天也是早八吧？」

　　「對啊，嗚，好懶得爬起來喔……（滾動）」

　　「哈哈，乖，乖乖起床去上課，主人晚上就給小夜獎勵哦。」

　　「知道啦！小夜這麼乖，當然會乖乖去上課的，所以主人也不可以賴皮喔，說好的獎勵就要給人家<3」

　　「主人是會賴皮的人嗎？小笨蛋w

　　　好啦，再不出門我要遲到了，先這樣w不要翻個身繼續睡嘿XDDD

　　　上課加油/」

　　「主人路上小心\\

　　　啾<3」

　　「<3」

　　好啦，那就乖乖地起床刷牙洗臉準備出門吧。

　　將手機螢幕關上，凌夜唰地從床上翻起，伸了個提振精神的懶腰，抬頭挺胸地迎向嶄新的一天。

　　有小旭陪伴的、有主人陪伴著的，美好的一天。

　　陽光自她的身後灑落，宛若遠方伊人溫柔的祝福。

　　　　　＊

　　「主人，今天的報告還順利嗎？」

　　「麻煩死了──還算是順利啦，不過總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好。畢竟是我很關切的主題，所以雖然報告完了，但我應該還是會繼續研究和思考這個議題吧。」

　　「了解，主人辛苦囉。」

　　「嘿嘿，沒什麼啦，反正是很喜歡的課。倒是這時間了，小旭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吧？工作加油哦，主人會好整以暇地等你來的w」

　　「嗯啊，我正要去牽車XD

　　　主人晚點也要上班了吧？您也辛苦了=//////=

　　　那麼晚上見囉<3」

　　「是啊，回家休息一下就要換制服準備上班了，好懶喔冏

　　　等晚上小旭下來了，主人一定要好好充電一下，哼-/////-」

　　「那有什麼問題，還請主人隨意-/////-」

　　「小笨蛋(๑´ڡ`๑)

　　　好啦，小旭騎車注意安全哦//」

　　「一定的，那主人上班也加油囉\\」

　　收起手機，小旭笑著發動機車，駛過車水馬龍的街頭，朝打工的咖啡廳前進。

　　雖然早上陽光普照，但中午過後天色就漸漸陰沉下來，現在雖已是黃昏時分，但頭頂上的烏雲沉重得隨時下起大雨來都不意外……希望不要騎到一半下雨啊。

　　默默這樣在心裡祈禱，小旭一邊騎著車，一邊被幾乎要下起大雨的天氣，勾起了悠久的回憶。

　　那些孤身一人的日子彷彿還在眼前支離破碎的閃動著，但回過神來，自己本來有如空洞的心房，竟已被另一顆心填得如此充實。

　　曾以為千瘡百孔、像是大雨來臨就會被淋成水鄉澤國的靈魂，曾幾何時，已因那珍貴無比的燦爛邂逅，而有了不可多得的寶物。

　　所以圓滿，所以不再孤單。

　　哪怕整個世界的寂寞都傾盆而下，他也不再害怕。

　　因為，他已有了想為他撐起傘的對象，已有了會為他撐起傘的對象；有了會與他共撐一把傘，抵抗這片大雨的對象。

　　感受著脖子上的頸環的皮革觸感，把握著等紅燈的短暫片刻，小旭幸福地思念起與異鄉的伊人至今為止所共度的光陰，並期待起今後也將延續下去的浪漫。

　　綠燈亮起，那人的身影仍在心裡惦念著。

　　他的寵物、他的戀人──他心愛的主人。

　　　　　＊

　　大雨終究還是滂沱而下，就在小旭與凌夜分別開始工作以後，在太陽與月亮交替了以後。

　　只要心中掛念著那人，竟連一路上的阻礙都變得不那麼討厭了。告別店長與同事，穿上雨衣，小旭騎著車越過被大雨擁抱的街頭，來到臺北轉運站。

　　好不容易在轉運站附近停好車，將溼答答的雨衣用塑膠袋包好收進車廂，他撐起雨傘走進轉運站裡，久候多時，終於搭上前往新竹的客運。

　　索然無味的車程，也因對終將到來的夜晚、與即將看見的戀人的模樣，而變得不再那麼枯燥，連窗外那些因雨水而暈開的朦朧燈光都帶著詩意的美。小旭聽著耳機裡傳來的歌聲，欣賞著窗外流逝著的風景，不自覺地輕啟嘴唇，無聲吟唱起來。

　　客運下車的地點，就在凌夜上班的地方附近而已。

　　他打著傘走下了車，一邊走向凌夜的打工場所，就著店裡映照出來的光芒，正想拿出手機和凌夜聯絡，便看見店門驀然打開，一道身影迎面向他走來。

　　他抬起頭，不偏不倚地看見她的笑容，便跟著莞爾一笑。

　　「有這麼剛好的事啊。」

　　「嘿嘿，這就是命運吧。」

　　凌夜笑著，將正準備撐起的傘收回包包裡，然後一個跨步踩進小旭稍微向前遞出迎接的傘下，伸手挽住小旭的手臂。

　　低頭在凌夜額上輕啄一口，手指順著凌夜的手臂慢慢撫摸，最終與凌夜十指交扣，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裡頭。

　　「今天好冷哦，快點回去吧。」凌夜笑著偎在小旭的手臂上，蹭了蹭他身上的毛絨大衣，嗅著他身上的味道：「一下雨就突然變得好冷呢，討厭的天氣……」

　　「要不要買點熱的再回家？」

　　「好啊，那去買個豆花好了，嗯、再來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奶茶～」

　　「哈哈，雖然休息時間有吃晚餐，但下了班還是會格外想吃宵夜呢。」

　　「沒辦法，晚班嘛……」

　　凌夜一邊說，一邊用略帶幾分曖昧的促狹眼神瞥向小旭。

　　讀懂凌夜眼中的嫵媚，小旭無奈地自鼻間噴氣，將凌夜的手牢牢握緊。

　　依偎著戀人的傘、緊牽著戀人的手，兩人的身影沒入暈滿燈花的街頭。

　　　　　＊

　　等到兩人吃完了宵夜、結束了床上的繾綣時，窗外的大雨依然沒有要停歇的樣子。

　　洗完澡，各自穿著睡衣的兩人很有情調地替彼此吹乾了頭髮，便慵懶地窩在床上，一個玩電腦、一個滑手機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，享受著與彼此相伴的時光。

　　直到覺得時間差不多了，這才將手邊的電子產品關上，不設鬧鐘地關上燈，相擁著捲進被窩裡，嗅著彼此的髮香、聽著對方安祥的呼吸，靜靜闔上眼睛。

　　「……主人晚安。」小旭輕聲說，手指勾著項圈的鎖鏈。

　　「晚安，我親愛的主人。」凌夜也笑著，手掌疊在小旭的手上，將小旭的手連同連接項圈的鎖鏈一同揉住。

　　然後，又輕聲呢喃：「……真喜歡和你這樣的SM關係呢。」

　　「我們今晚沒做什麼跟SM有關的事吧。」小旭靜靜地回答，還為了凌夜竟只以「SM關係」而非「戀人關係」來描繪兩人的羈絆而一些些在意。

　　不過，凌夜托起小旭的手，在他的手掌心輕輕一吻。

　　「我說的是Soul Mate的關係啊，想到哪兒去了。」

　　「……妳對SM的解釋越來越多了欸。」

　　「不覺得我很中肯嗎？」

　　「嗯……是啊，妳說得對極了。」小旭溫吞地，也在凌夜的手背上親了一下作為回答：「最喜歡和您這樣的SM關係了呢，親愛的主人。」

　　「嘻嘻。」她蹭著他的手臂，喃喃道：「……晚安囉，小旭。」

　　「嗯，凌夜姐晚安……」

　　彷彿要淹沒整個世界的大雨，依然沒有分毫要止息的模樣。

　　但為彼此吟詠著絮語的戀人，已不再害怕大雨帶來的寂寞。